1992年,对于王小波来说,是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年份。
之前一年,《黄金时代》获得台湾《联合报》文学奖,他发表的获奖感言叫《工作·使命·信心》。这次获奖确实增强了他的信心,他决定从人民大学辞职做一名自由撰稿人。他在人大教统计学,也教英语,都很努力,都不懈怠,但显然,这些都不是他的最爱,他的最爱是写作。辞职使他可以从世俗琐事里摆脱出来,专注于写作。
这也和家庭的经济状况有关。当时我已经从北大调到社科院,工资基本上够两个人开支,不需要他为了生计而被迫做一些与写作无关的事。我也确信他应该写作。辞职对他而言尤为重要,因为他的写作习惯是长时间投入,轻易出不来。如果不作这个决定,他也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。
小波特别自信,他确信自己的小说能脱颖而出,这样的自信是天生的。他是个很羞涩的人,跟不认识的人没什么话说,需要与文学界打些交道时,也一般是我去,有时我也得领着他去参加一些讨论、会议,他特别不情愿,他对那种开会讲官话的领导有个精辟的总结:废话篓子。羞涩和自信不矛盾。他对辞职是做好准备的,他说大不了当个货车司机,养活自己肯定没什么。他不愿意讲些官话、套话,说有些人愿意交这个税,但他自己肯定不愿意。
在价值观上,他是个不愿意妥协、将就的人,认为这会降低生命质量。他死后的那些影响力,我估计和这个有关系。他说这个社会很多人太容易将就了。我属于比较传统的人,当时想,是不是应该让他加入作协什么的,但他不同意,说,连王朔都不加入,我怎么能加入?
小波一直希望能有个独立的状态,当然,这首先必须是经济上的独立。在获得《联合报》文学奖并拿到一笔奖金后,我们在顺义买了套房子,还剩下一些钱,这也是他辞职做自由撰稿人的底气之一。他曾经自己设计了一套汉字录入法,想推向市场。在去世前夕还拿到了货车驾驶牌照。
他喜欢以第一人称叙事,特别抗拒那种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的说话方式,站在高处俯视芸芸众生。这和这一代人的经历有关,他喜欢把姿态放得很低,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也非常低。你去读他的小说会发现,里面的人物都没什么正经名字。王二最开始不叫王二,叫陈辉,后来改成王二,还有姓颜色的女大学生,X海鹰等。
他早期小说《绿毛水怪》是在工厂时写的,那时候他每天面对的都是街道大妈、大婶,没什么可抱怨的,但他曾经给我写信说,“我要从他们之上飞腾过去。”即便肉身再困顿,他也希望灵魂会飘到另一个世界。他以前告诉我,他16岁去云南插队时,常常在夜里爬起来,借着月光用蓝墨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呀写,写了涂,涂了写,直到整面镜子变成蓝色。
他的小说里,我最喜欢《红拂夜奔》,特别喜欢结尾那句话,“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,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。”
可以说,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:一个是世俗世界;另一个是诗意世界。在后一个世界里,李靖成了长安城的大流氓,可以证明费马大定理,也可以在天上飞。他可以来往于这两个世界。比如,在美国时,我们驾车游览美国,他对一般人认为好看的房子不怎么留意,反而特别喜欢废墟,他可能在发挥想象力了,可能在想,废墟原来的模样,里头的曲折等。
如果说他留下的精神遗产中,有什么能持续影响读者看法生活的方式,可能有两点:
一是他在自己的杂文中强调的一些基本价值,比如自由,比如理性,他特别喜欢强调,哪怕是《天鹅湖》这样的好作品,也不能强迫别人看100遍。1996年,《中国可以说不》热销,他写文章反对这种蛊惑人心的狭隘民族主义,这是非常原始、非理性的狭隘。这本是常识,但人在被压制、陷入非理性时,便意识不到。
二应该是他对美的追求。他认为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,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生活的诗人。他喜欢所有有趣、飞扬的东西,他的文学理想就是要超越平淡乏味的现实生活。他特别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“真即是美”的文学理论,并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。他认为真实的不可能是美的,只有创造的、想象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。他努力在自己的小说里建构这个世界。更重要的可能是他认为人应该选择自己的生活,而不是妥协、被迫过另一种生活,这是我理解的他对大众产生影响力的重要原因。
标题: 有一种活法作者: 李银河
字数: 1644
简介: 1992年,对于王小波来说,是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年份。之前一年,《黄金时代》获得台湾《联合报》文学奖,他发表的获奖感言叫《工作·使命·信心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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